旧照
伊犁，认识这个名字不是源自教科书，也不是地图，而是从父母口中。
在个体的经验里，我们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，有记事前的留白，也有逝去前的遗忘。于很多人而言，这并不重要，我们在乎的是自己有感的路途，而非起点或终点——这不过是一段不能自我操控的惯性时光。
二十多年前的某天，我第一次翻开那本相册，看着那些胶片故事——熟悉的人，却在陌生的地方，我问大人
——那是哪里？
——新疆，你出生的地方。
于是，我知道了伊犁这个名字。三十年前，父母去了遥远的新疆，我在那里出生，然而在我还未来得及留存有关她的任何记忆的时候，便随爷爷回到了河南。从此，每当填报个人身份信息的时候，我都会清晰地想起这个地方。
有些骄傲，那么远的地方；又有些遗憾，和她有关，却不曾有关于她的点滴记忆——有些懊悔，为什么不能晚一些再回来。如今，只有这些旧照片……
30年前的合影
照片中，有一张神奇的彩色合照，里面抱着我的是一个“陌生人”——一位神情和蔼的老人。
——这又是谁？
——邻家的维吾尔族奶奶。对我们非常好，非常照顾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拿给我们。你出生那天，奶奶帮忙过后，还拿来好多鸡蛋和吃的……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老人家的情谊。
自此以后，我对那个地方更好奇了，还多了一份感念，什么时候能再回去呢？
西行
去年的年假还有多天未休，忙完手头工作就休假吧。
继续打卡，去广西吧，桂林、北海……临行前两周，我还在确认半个月后去哪里。无聊地翻看各类旅游app和微信公号，突然想到，为什么不去伊犁！
没错，就这样，我迎来了第一次回疆的行程，终于要走进那个一只魂牵梦绕的地方。
——爸，我下个月去新疆
——哪里？
——伊犁
……
——去的话，去找下那个奶奶一家。
——嗯，怎么找？
春节在家，我恰好把相册里的照片存在了手机上，以为爸爸有更多的信息——只是一个门牌号，和奶奶女儿的名字。
俯瞰新疆
两周后，我踏上了西疆之行，怀着一份有些飘渺的期待——三十年了，我能找到吗？
门牌
爷爷和我的合影
午后到达伊犁机场，已变了模样，和照片里不太一样。
餐罢安置停当，已北京时间20时左右，天色仍亮。查了父亲告知的那条街，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，公交似乎调整了线路，和导航并不一样。及时下了车，打车过去，路过有名的汉人街……
在路口下了车，一路东上。这边的房子都很漂亮，墙面都有涂色，红蓝紫绿黄，纯色变换，像一个童话世界——只有生活的步伐里才会有这样的审美眼光吧，匆忙的脚步一定留不住这般绚烂的色彩。街上有放风筝的孩子，风筝在澈蓝的天上。
街景
路过一座清真寺，离那个熟悉的门牌愈来愈近，天色渐晚，很多院落都闭着门。
终于来到那个号码前，阔宅大院，看着不像是住宅的模样。试着叩门进去，像是一个多户大院，院中大姐说她是回民，没有维吾尔族住户，也不认识我提的那个名字。
莫名的失望，这几乎是唯一的线索——那时我还没试想过有谁能认出三十年前那张旧照。路人建议我，你去居委会看看，依所指方向来到居委会门口，只剩值班的大叔。
大叔也不认识那个名字，也说门牌不曾变更过，又给我指了方向。走过去，还是刚才造访的那个院落。
失望极了，仅有的期望落空。三十年了，大概是换了人家……
赛里木冰湖
天意
六天后。下午就要离开了，故事就要停止在三十年前，一直留在照片里吗？
我再试试吧，再次回到那条街——一条曾有故事，却也可能不再有故事的街。
来到居委会门前，向值班大姐说明来意，这次想到了那张照片，大姐也端详不出个所以然来，但是明白了我的来意。说工作人员正在开会，你先等等，过会我带你进去问问。
门口有玩耍的孩子，大姐和我聊着这里和远方的事情，说这条街上维族住户并不多，他们应该知道的。会罢，带我进去，我拿出照片给工作人员看。一个年轻的维吾尔族姑娘看了看，有些欣喜地说“好像是我奶奶……”，她不太确定，我说的那个名字她也不太拿得准。
风筝与孩子
跟着姑娘来到一个院落——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门牌，相差二十多个门牌号。年轻的姑娘说，你等下，我到屋里叫下奶奶，让她看看照片。我这时才知道，姑娘是奶奶的孙媳妇，所以关于奶奶的过去，她知道的也不是很多。
片刻之后，一个精神矍铄的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——和照片上不大一样，也不像预估的年岁。拿着照片走到奶奶跟前，她不住的点头，言语不通，但看得出她内心的喜悦。不用解释，她都明白了……
我说，我就是照片上的孩子——她懂了，一手握住我的手，另一只手不断地摸着我的头。言语间，奶奶的大儿子来到院子里，知情后，兴奋地提到：就在一周前，老人家还和我们提起你们的事。我简直不敢相信，那不就是我上次来寻访的前后吗？
我和奶奶的合影
叔叔普通话说得很好，给我讲述三十年前的旧事，指着院落隔壁的一间房子，说“你们当时就住在那里，那就是你出生的地方。你们之前是山西来的一户人家……”
过了没多会儿，二儿子也赶了过来，也提到了数天前奶奶讲旧事的事情。我也非常高兴，遗憾的是我空手而来，相见恨晚。叔叔们把我请进屋里，三番五次让我上坐，奶奶拿出点心和大枣，还有我儿时就念念不忘的馕——爷爷把我接回老家时，我还闹着要吃馕，奶奶还好奇“馕是什么？”。
院落
未多时，三儿子也从外面赶了过来——一样，提到了数天前奶奶念叨的事情。三叔给我讲我出生的事，说那晚奶奶正欲过去看看的时候，爸爸就过来敲门了。奶奶是大夫，和女儿一起过去帮妈妈接生。还提起照片的事情……叔叔说，点心是奶奶留的，说这两天有贵客，留给客人吃……初见时，还是安然的欣喜，故事越讲越多，眼眸也愈渐不能抑住那份感动和喜悦。
这就是你们汉族说的“有缘千里来相会”吧！这就是“天意”，叔叔不断重复着“天意”。
奶奶语言生疏，在一旁欣然微笑着，不断递我干果和点心，时不时地抚摸着我的脑袋。
泪别
雨后杏花
吃了午饭，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。
奶奶一家送我至门外，三叔陪我走在前面，泪水再也忍不住了，站在路边回首望去，看到街对面的奶奶也难过地哭了出来。我不忍这一幕，无法抑制的难过。三十年了，竟是匆匆一晤！
包里塞满了奶奶给的糖果和点心，感念的心里也充满了奶奶的宠爱。
三十年，两个维汉家庭终于再续前缘。
伊犁河日落
伊犁，我会再来的！